在刚过去的第91届奥斯卡颁奖礼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当宣布最佳影片是《绿皮书》时,著名黑人导演斯派克·李愤然离席,而《逃出绝命镇》的导演乔丹·皮尔也只是原地坐着,没有鼓掌。
只因《黑色*徒》未能获奖就撂挑子?到底是什么,让刚因获得最佳改编剧本奖而“树懒抱”的斯派克·李不顾众人颜面,离开剧院?
这一切,得从电影《绿皮书》说起。
荣获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绝对实至名归。哪怕在影院看第四遍时,影神还是被片中的段子,以及时不时暖心的正能量戳中心窝。
影片由真实事件改编,讲述了非裔美国钢琴家唐·谢利和意大利裔司机托尼·里普,开车前往美国南部进行音乐巡演的故事。
片名中的“绿皮书”,全称“TheNegroMotoristGreenBook”,是一本为黑人量身定制的美国安全出行指南。书中汇编了当时愿意接待黑人旅客的餐馆、旅店及度假区。看似为黑人提供便利,实则是种族歧视的体现。
两位男性角色的性格十分鲜明,二人的冲突也承包了整部影片的笑点及人生思考。
由荣膺最佳男配角的马赫沙拉·阿里扮演的黑人钢琴师唐·谢利,是一个从小被送往前苏联接受高等音乐教育并为上流人士演出的黑人。
可能是天生黑人的缘故,谢利尽量让自己的谈吐举止显得高雅,想从精神上改变自己(甚至是黑人)的命运,然而,必然的种族歧视以及自己“不黑不白”的身份,让他处于边缘区。
婚姻滑铁卢,吃个饭还穷讲究,黑人兄弟又觉得他太装。可以说,除了曲高和寡的音乐和豪华冷僻的住宅,形单影只的谢利在生活的温度上几近为零。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由“王者阿拉贡”维果·莫腾森饰演的意大利裔司机托尼·里普。
虽说是个白人,但出身卑微的他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甚至还为一点小费不惜让整个俱乐部关门大吉。
可正是这样一个爱钱的意大利混混,一路上感染着谢利。不拘小节的他让谢利接受快餐和黑人音乐,从而使其放下身段,从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非裔王储”,渐渐变成正视自己身份的黑人。
说起这段南途音乐之旅,并不顺畅。一路上,美国南部居民总向这对拍档投来异样的眼光。
负责准备钢琴的小杂工,在装配钢琴时敷衍了事;谢利走进酒吧喝酒,结果被一群白人戏弄殴揍;演奏会主办人员用炸鸡晚宴羞辱谢利,还不让他用室内干净的卫生间;想买件西服,店员死活不让他试穿;甚至因夜间在公路上行驶,被抓进警局……
好在一路上两人互相扶持,谢利、托尼分别与各自达成和解,并在圣诞节祥和的气氛中,彼此相拥。
除了暖心的故事与戏剧性极强的人物外,片中一些生活段落笑到喷饭!
经过肯塔基时,托尼让谢利吃炸鸡,音乐家则以一种类似品味法国大餐的调调咀嚼起如串串般泛滥的鸡腿,反差感溢于言表。
另外,吃鸡肉翘兰花指,丢鸡骨头时还优雅地在空中画一个弧,在谢利融入大众生活的同时,这种不协调也让观众忍俊不禁。
除了搞笑的段落外,影片还会时不时冒出一句心灵鸡汤。
在解释谢利为何非要南下巡演时,三重奏成员说:“光靠天赋是不够的,改变大众的想法需要勇气。”
谢利不仅仅是个高高在上的黑人精英,面对种族的苦难,他并不是视而不见,而是如俄耳普斯般,以音乐的方式,试图打消种族间的藩篱。
扎实的剧本,鲜明的人物性格,时而段子逗笑你的神经,时而又给你卖点励志鸡汤。就说这样的电影,有谁会不爱!
但如果《绿皮书》仅仅说了这么个“黑白配,一家亲”的故事,那绝对不值一座小金人。
在影神看来,《绿皮书》之所以值得广泛讨论,是因为影片以happyending的幻梦形式,为观众编织了一段美好的种族和解的南途之旅。可在表象之下,正如斯派克·李离席的原因一样:《绿皮书》在看似暖心愉快的结局下,依旧描绘(保留)了一个由白人权力话语控制的非黑人的美国。
也正是这一梦境般的掩盖与迂回,让《绿皮书》在叙述技法上实至名归。
在聊《绿皮书》中的细节前,得先引入一个概念:
询唤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中有一基本命题:“意识形态把个体询唤为主体。”
让被钳制的客体仅从精神上觉得自己是享有自由的主体,便是“询唤”。
这种声东击西、似是而非的叙事模式,让影神想到《阿甘正传》。它以励志为包装,向观众讲述了美国的发展史,或者说,是美国白人的发家史。
片中弗雷斯特·甘明确提到自己的祖辈是3K*(信奉白人至上主义),而在展示黑豹*(美国黑人社团)时,几个黑人基本上是以穷凶极恶的造型出现的。
黑白种族的不平等,被励志的语调遮掩起来。
二十四年后,电影《绿皮书》再现这一精妙的技法,故意让观众在被倡导平权所感动的同时,忽略了影片的关键:谢利仍旧是那个游走在自我流放边缘的有色局外人。
自南北战争后,虽然南方奴隶制被废除,但“白人高贵、黑人劣等”的种族观念仍普遍存在。美国南部盛行“隔离但平等”的种族隔离*策,即大方针上听从联邦号召,小策略上依旧搞种族歧视。黑人平权之路任重道远。
正是在这样一个“白强黑弱”的社会中,谢利因较高的音乐素养以提高身份,使其更像是一个类似于白人的主体。若想体现出一个人的主体性,必须显示对象的客体感,即对客体进行压制。谢利用的是印度裔佣人,家里的陈设也是一把高贵的国王座椅,这都是提升自我身份的表现。
可所有的提升,都因那块幸运石而前功尽弃。
原本这块石头是托尼“盗窃”来的。处于不服气的心理,托尼并没有按照谢利的要求把石头归还回去,影片结尾,谢利也接受了托尼这一做法,将石头视为幸运石。
有趣的是,这块被“窃”来的石头最终易主到谢利手上,一系列的身份提升都前功尽弃,王沦为窃贼。石头的属性强加给谢利本已脱离的黑人固有身份(偏见),黑人还是那个饱受偏见歧视的“Nigger”。
关于身份地位的提升,在丢垃圾一场戏中也体现明显。
试想,鸡骨头代表自然物、生物的残骸,而塑料却是人类文明的产物。鸡骨头可以丢到窗外,但是塑料杯不可以,可见谢利接受了自己作为黑人的事实,即自然人乱丢垃圾的状态,却又从文明的角度保护了白人主导的社会意义。
这样一来,谢利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质疑。
作为谢利身份的指代,俄耳普斯是一重要象征。
片中提到谢利有一张音乐唱片《地狱中的俄耳普斯》。由于托尼是个大老粗,误把Orpheus(俄耳普斯)当做orphan(孤儿)。
众所周知,俄耳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著名歌手兼诗人,弹着父亲阿波罗赠予的宝琴,俄耳普斯能让自然万物为之流泪。他是通过音乐来感化世间,这一点与谢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南途之旅看似只是简单的谋生巡演,实际上是谢利以俄耳普斯的姿态,携带着竖琴(施坦威钢琴),到种族歧视严重的南部(地狱)历练一番,以黑人的身份宣告自己应有的权力,并向黑人同胞们宣告,他们并非生而为奴,他们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
此处,美国南部种族歧视分子被视为“魔*”,而谢利博士则以拯救灵*的歌者形象在冥界谱写诗篇。
希腊神话中,俄耳普斯游地狱,原因是痛失爱人欧律狄刻后勇闯冥界,寻找爱人的亡*。尽管他用琴声打动了地狱猎犬以及冥王冥后,但当快抵达人间时,俄耳普斯忘却了冥王的叮嘱,回身与爱人拥抱,结果导致爱人永远沉入冥河之中。
俄耳普斯在地狱中的探寻是失败的,这也暗示谢利,这一地域种族歧视下的被歧视者(孤儿),在结局看似完满的南途之旅下,终将爱人的*魄丢在地府。
此处爱人*魄(对黑人的拯救)的丢失涉及角色上的转化。
托尼是司机,谢利是雇主,在一路“白人为黑人开车”的戏码后,平安夜,当托尼疲惫地合上双眼,谢利为了能让这个意大利混混回家过圣诞(对家的认同),黑人为白人开车。
种族权力并非单向靠拢于(意大利裔)白人,也不是黑人势力奋起后天平的完全倾斜,黑人与(外族)白人的权力在此达到平衡。
值得一提的是,当谢利于茫茫雪夜离开托尼家后,我们不得不回忆影片之前的一个段落:当车子抛锚,谢利高贵地站在一旁等着修车的托尼时,画面转向农田里正在劳作的黑人。
他们的辛劳对比谢利身份的优越,让人不禁思考起一个问题:那群围绕着篝火跳舞的地狱魔*,到底指代白人,还是那些未被解放、不被俄耳普斯(谢利)接受、甚至应被拯救的“黑*”?
俄耳普斯的音乐未能让爱人死而复生(让黑人获得应有的权力),就像谢利的钢琴曲,仅仅是白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虽说有闯地狱的勇气,可还是以失败告终。
星条旗,依旧在风中为白人飘扬。这一点,在对“肯尼迪的拯救”事件的探讨中达到高潮。
当酒店服务员因谢利的身份而拒绝其进入餐厅用餐时,谢利毅然决然地与托尼两人离开酒店,不参加接下来的表演。
在旁边的黑人餐馆内,托尼借用肯尼迪的话说:“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你能为自己做些什么。”有趣的是,肯尼迪的原话是:“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这句话对白人*府大胆地进行了解构,即*府本身是没有办法帮助黑人真正走上平权之路的,只有黑人自己才能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
问题是,被关的黑人谢利最终还得靠白人总统才能出狱。看似是自我和解,或者说博弈的胜利,实际上,电影恰恰以“隔离而和解”的方式完成了叙述。
在最后的酒吧演出中,谢利的演出是自身的一个降解,即黑人对爵士的认可,是学院派精英文明向街头文化的靠拢。
这不是和解,而是通过看似和解的方式,白人社会又一次让黑人自愿地完成自我隔离。
询唤被彻底建立起来!
圣诞节仿佛是个大团圆,实际上也是白人社会限时赠送的糖。
试问:托尼的身份是什么?按警官的话说是“半个黑*”。这个意大利小混混在美国白人社会,虽然肤色差不多,但仍旧是被排斥的另一级别。
影片中托尼与谢利这一路,看似是每个人都获得了自己的解脱,然而细想想,这只是两个异乡者彼此的情感共鸣罢了。
看似中规中矩、大团圆式的故事背后,实则在倡导平权的外表下拍了白人的“马屁”。意识形态上的询唤,让黑人主动隔离出这片白人净土,也让观众在童话般的暖心中,忽略了黑人依旧不平等的社会现状。
不由自主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
那盏绿灯,是一年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那个美好未来的象征。
从前,它从我们面前溜走,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们将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远……总有一个明朗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搏击,好比逆水行舟,不停地被水浪冲退,回到了过去。
南途的路,是一条流放之路。《绿皮书》犹如那束雪地中的暖光,在最落寞时让你忘却曾经的伤痛。只是一句“圣诞快乐”并不能改变所有白人的歧视,就像一句“吓吓侬”(上海话:谢谢你)依然改变不了你这一“乡下人”的身份。
所以说,在叙述技法上,《绿皮书》复刻了《阿甘正传》的辉煌,在白人权力话语下建构起黑人的平权幻梦。光就这一声东击西的打法以及暧昧不明的*治倾向,确是《黑色*徒》这类直抒胸臆之作望尘莫及的。